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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块奖牌和一次矿难

伊川瓦斯突出事故调查

 

 

  核心提示

    ◎就在事发的前两天,国民煤矿刚刚向伊川县煤炭工业局交了一份承诺书,承诺:只通风排水,下井不超过5人,如果由此造成一切后果,由矿上负责。

  ◎国民煤矿本应停工停产,但在没有生产许可证和安全生产许可证的情况下,偷偷开采酿成了恶果。

  ◎张振卿将“偷采”形容为很难监管的区域,“有些矿白天不生产,只有半夜生产一班,难以监管”。

  ◎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副局长、国家煤矿安监局局长赵铁锤对《法治周末》记者说:“这是违法违规生产。在整个技改活动中,是严禁从事一切生产活动的。他们私自开采运营,违法违规生产,所以就导致灾难的发生。”

 

 

  文/图 本报记者 李亮 发自伊川

 

  瓦斯突出的节点是在19点19分。“哃!哃!哃!”三声闷响在巷道回荡,正在二1煤工作面下休息的矿工孙江涛愣了一下,他以为响声来源于一7煤工作面的炮摧作业。5秒钟过后,又一声巨响传来,孙江涛迅速转身跑向巷道口,他已经确认:是瓦斯突出事故!

  这个转瞬而出的念头和迅疾的反应拯救了他的生命。

  和他一起狂奔的还有十几名工友,跑到70多米外的12巷口时,一阵大风吹过,孙江涛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在他昏迷期间,矿井之上发生的事情远超乎他的想像。强大的瓦斯气流顶风而上,从副井喷出时,和空气中的氧气混合,遇火在地面发生爆炸。

  爆炸掀翻了副井口旁的矿灯房,紧邻矿井的两栋民房被震垮,矿口对面40多米的树被烧成了黑炭。

  白窑村村民白新梅()的家就在井口旁,当晚她正在家中看电视,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窗户透进来一片红光映到墙上,整个房间都变成了红色。她慌忙从炕上爬起来往屋外跑,脚刚落地就觉得地面突然沉下又骤然升起,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白新梅以为遇到了地震,等她跑到屋外时,看到了“这辈子最恐怖的一幕”———一个巨大的火球从50多米高的井架上升起,火焰通到了天上,整个天空都变成了黄红色,“仿佛到处都在着火”。

  从家里冲出的村民四散而逃,白新梅转身就往村子的东面跑,她当时的想法就一个:能跑多远跑多远。

  3月31日19时20分,河南省洛阳市伊川县国民煤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国民煤矿)发生煤与瓦斯突出及瓦斯爆炸事故。截至4月4日20时,官方数据显示,事故中共有28人死亡,51人逃生,还有16名困于井下的矿工生死未卜。

  事故的严重性引起了各级官员的重视。继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副局长赵铁锤、河南省委常委、洛阳市委书记连维良和河南省副省长史济春之后,4月5日下午,河南省委书记卢展工也赶赴事故现场,进行现场部署督战。

 

  【29名矿工的“炼狱”】

  孙江涛醒来时脸贴在煤上,他在意识恍惚之间看到了工友李俊超,两人搀扶着走到了11巷口。在这里,他们又见到了十几个工友。

  11巷口有一根通风管,硬币大小的端口处尚有从井外流进来的空气,这意味着通风管另一端的空气压缩机应该还未停止工作,对于井下工人来说,有空气就有希望。

  慢慢地,11巷口聚集了29名神智还算清醒的矿工,他们趴在地上,围在空气流出的管道口旁想逃生办法。

  人群中的技术员台万和用巷口的电话拨打地面厂房联络处,让工人们欣喜的是,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地面救援队。这时候电话上显示的时间是零点10分。

  台万和抓着话筒喊:“下面还有几十个人。空压机不能关,我们靠这个维持生命!”

  救援队传递给这29名工人的信息是,井口发生的爆炸引起井口附近塌方,堵住了出口,他们正在争分夺秒地挖通生路,让工人配合救援队的工作向目标地行进。

  出路被塌方堵住———这消息对于29人来说,喜忧参半。在瓦斯突出事故中,如果不是塌方导致井内被封闭,或将在井内发生连环爆炸,那时矿工生还的几率就会微乎其微。但若塌方久挖不通,在相对封闭、并且充斥毒气、气温逐渐升高的空间里,工人的生命更难以持久。

  台万和带领着28名工人按照救援队的指示,走最为宽阔的皮带运输大巷。这29名工人由于吸入了瓦斯气体,几乎都是从昏迷状态清醒过来的。30岁的孙江涛虽正值壮年,但当时他也感觉腿无力、头昏,走路甚至需要手脚并用。

  队伍中还有两名重伤工人,台万和让工人们轮流搀着,并不停鼓劲:“坚持住!谁也不能撇下!”

  话语带来了力量。29个工人相互搀扶着走过了约四百米,在12巷道内,他们被煤堵住了去路。

  工人们有些绝望了,瘫倒在煤堆前,有人甚至建议说:再回去,11巷道口起码有电话和新鲜的空气。

  这时,他们听到了煤层另一面有人说话,并且伴有挖煤的声音。煤层的另一边,是下井的救援队在疏通巷道。半个小时之后,塌方煤层被挖穿,29名工人获救。

  孙江涛坐着急救车到达伊川县医院时,已近凌晨4点,他被安排在眼科的临时病房里。县医院副院长宋院斌看到工人的第一印象是,“除了眼睛浑身都是黑的”。

  29名工人中的王大学在逃出后“腿都软了”,但经过救护车上的简单包扎后,他坚持要留在现场,因为他“还有4个老乡没上来”,他“要等他们”。

  谁知,王大学这一等就是5天,他的朋友一个也没上来。

 

  【“不知道什么是瓦斯”】

  4月5日,重庆小伙子宋超一个人躺在伊川县医院的病床上,没有人陪床。他把头蒙在被子里,谁来问他都回答,“什么也不清楚”。

  他是国民煤矿的渣工,负责往井外运输废石废料。在矿井下的若干分工中,渣工一般属于低技术含量、新手干的活。

  今年刚刚20岁的宋超或许是29名逃生矿工中年纪最轻者。3月31日的下井,也仅仅是他的第十五次下井。

  在与这名年轻矿工的交谈中,还无法读出他对这起事故的恐惧。在宋超看来,即便瓦斯爆炸也不是什么恐怖的事情。

  虽然当时宋超身在事故中心,但由于他离瓦斯突出点很远,“连声音也没听到”的宋超直接晕倒在地。醒来时,他被两名老工人架着胳膊,恍惚间被抬出了矿井。

  在第一次进黑漆漆的矿洞之前,宋超并不害怕,他觉得矿洞“就像窑洞一样”,“只要不掉石头就没事儿”。

  他惟一关于安全的知识,是在今年3月到国民煤矿之后才接触到的。当时,矿厂给新人开培训会,会上厂区负责人专门着重讲到“瓦斯”的预防和危害,对于这些“新奇”的东西,宋超“根本听不懂”,“也不知道什么是瓦斯”。

  “他们让我下井,我就下。”宋超说,“跟着人干就对了”。

  年初,宋超被他的表叔从重庆带到伊川。宋超的表叔是包工头,他把十几个工人带到国民煤矿,并对他们承诺,“在这个矿上干,每次下井至少100元”。若按工人每月下井25次计算,每名矿工每月将有2500元左右的收入。

  为了2500元,他们中一名叫“宋义”的年轻人再也没能从矿井中活着走出来。

  在记者采访的众多矿工中,多数人并不为安全担心,虽然他们明知从事的是一份高危险的工作,但常常挂在他们嘴边解释的理由有两个:“习惯”和“生活所迫”。

  这些矿工多是农民,家庭并不富裕,往往年轻时被身边人带动走上了煤矿工人的谋生道路。32岁的登封颖阳镇人王登水(化名)至今仍被困于矿内,生死不明,平时全家的生活全靠他2000多元工资勉强维持,他若不幸遇难,全家的生活将会顿时拮据。

  王登水的村子里18岁到50岁之间的青壮年男人都下过井。“因为村子离煤矿近,除了下井想不到干别的。”王登水的弟弟说。

  当记者问一位参与救援仅21岁的工人,为何不选择其他低风险的职业时,他想了一会儿,拼命摇头。在他们看来,外出开拓新职业的未知风险比沿袭数十年下井挖煤的危险要严重得多。

 

  【瓦斯抽采工具变摆设】

  “偷采”,是事故调查组众多官员给国民煤矿戴上的“帽子”。

  这家于2005年完成资源整合的新矿井,为高瓦斯矿井,约51%的股份属于白窑村小组,其他股权为个人所有。据伊川县煤炭工业局局长张振卿介绍,自去年河南平顶山发生矿难之后,伊川县共31家煤矿只有两家在继续生产,其余的矿厂都被勒令停产整顿,进行技术改造,国民煤矿就是其中之一。

  矿难发生时的国民煤矿本应停工停产,但在没有生产许可证和安全生产许可证的情况下,偷偷开采酿成了恶果。在分析矿厂偷采的动机时,“利欲熏心”成为接受记者采访的调查官员使用最多的词语。

  事发当天,国民煤矿一片混乱,等到当地政府的工作人员赶到时,除一名副矿长在厂内组织救援外,其他主要负责人皆下落不明。4月4日,企业负责人王国政投案自首。

  4月5日,在人去楼空的国民煤矿大院内,大门正对的墙上刷着红色的五个大字“安全大于天”。二楼的培训室内,一面墙的两侧挂满了企业获得的荣誉,有河南理工大学能源科学与工程学院颁发的“瓦斯防治与安全开采技术实验基地”金色奖牌,以及各监管单位颁发的“先进单位”奖牌,计算下来有11块之多。

  作为高瓦斯矿井,种种迹象表明,国民煤矿并没有忽视瓦斯安全的预防。上述“瓦斯防治与安全开采技术实验基地”可能所言非虚。抢险救援组专家张铁岗是中国工程院院士、国务院应急救援组的专家,他在调查事发矿井之后发现,此矿井并非没有安装国家规定的瓦斯抽采工具,但却一直没有使用,变成了“摆设”。

  而矿厂每日也必定会给上班的工人进行例行培训,孙江涛和李俊超在下井前都要去参加矿厂曾经负责安全的李高国()开的会,每次大会李都不厌其烦地重复安全生产的重要性及安全生产措施,其中重中之重就是瓦斯的安全知识及预防。

  培训室左下方的一楼挂着大牌子“瓦斯治理办公室”,旁边挂着“确保安全无事故,生命没有回头路”的标语。

  与此相对应的,却是在其旁边,也就是厂子内最显著位置的一间办公室被改造成了祠堂模样,当中供奉着“太上老君”,联侧写有“初一十五拜老君,他是矿山保护神,平平安安就是福”,案桌上供有香炉,桌前还有供叩拜的跪垫。门口上写有横批:点土成煤。

  矿主“点土成煤”的梦想并未行进多远,就为“偷采”行为付出了代价。

  值得注意的是,该厂去年在二1煤工作面上曾发生过瓦斯突出事故,两名工人死亡。这在专家张铁岗看来,再一次发生灾害是“意料之中的”。

  矿上有工人知道这起事件,但他们依然留下来工作。凭借多年的下井经验,孙江涛曾经感觉到国民煤矿的井下设施并不完善,或存有安全隐患,但与较安全的国有大型煤矿相比,小煤矿门槛低,一般不要求工人的年龄、经验、专业水平,工资也会略高于国有煤矿。“另外,国有煤矿一般需要凭关系才能进。”这些都使得即便存有安全隐患的小煤矿也从来不缺工人。

  国民煤矿“停工停产”的事情却鲜为人知,为了挣钱,矿工们都不希望停工的事件发生。

  个别有心的工人从频繁出现的政府检查中发现些许端倪,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继续这份工作的意愿。宋超看出这家矿厂需要整顿,他决定离去,但离开的理由并不是出于安全考虑,而是觉得“挣得少”。最终没有离开的理由是“给包工头面子”。

 

  【各种监管不管用】

  就在事发的前两天,国民煤矿刚刚向伊川县煤炭工业局交了一份承诺书,承诺:只通风排水,下井不超过5人,如果由此造成一切后果,由矿上负责。

  据张振卿介绍,在日常工作中,伊川县煤监部门对于煤矿企业采取一矿一站的监管体制。管理部门要求,每矿要求配有4至6名驻站人员,24小时驻矿轮流监管。而根据伊川县县委副书记马奎元所述,这4至6名驻站人员中需要有一位县级领导包管,出事之后要承担责任。

  今年3月份,河南省新密市和山西省王家岭接连发生矿难之后,河南省内自上至下的煤监压力倍增,张振卿也坦言,“现在没人愿意干煤炭局长”。

  新密矿难和王家岭矿难发生之后,伊川县煤炭工业局各组织了一次全县突击检查,彻查煤炭企业,而就在最近的王家岭矿难后,煤炭部门还要求每个煤企上交承诺书。

  省市也接连下发文件,强调煤炭产业中安全生产的重要性。一位县级领导称,一年来有关的文件摞起来有半米高。

  但为何24小时的驻矿制度、不定期的突击检查以及一摞子文件都不能阻挡这场矿难的发生?

  张振卿解释说,由于基层专业人员的紧缺,驻矿员80%都不具备煤炭方面的专业知识,虽然全天监管,但也有可能存在“驻矿员没有发现违规行为或者其不负责任”。

  虽然煤监部门也时有巡查,但巡查人员判断的一个标准是厂内是否有煤,“巡查时,工作人员并没有发现生产的迹象”。张振卿将“偷采”形容为很难监管的区域,“有些矿白天不生产,只有半夜生产一班,难以监管”。

  有邻县的煤老板透露说,矿主夜以继日地偷采,有可能是想赶在煤企资源整合的大背景前,尽可能地获取最大利益,增加日后的谈判筹码。

  按照张振卿的介绍,伊川县关于煤炭企业资源整合的兼并方案已经蓄势待发,“倘若没有此次矿难事故,洛阳市可能就要开始进行整改了,而技改也正是兼并前的一个准备程序”。

  在事故发生前15天,县煤炭工业局刚刚向河南理工大学安全管理学院寄发了委托书,请专家对县内的3家高瓦斯矿井进行调研评估,看能否继续开采,如果不能开采,就需要拆除。

  种种紧迫的形势可能是逼迫煤老板们铤而走险的原因之一。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副局长、国家煤矿安监局局长赵铁锤对《法治周末》记者说:“这是违法违规生产。在整个技改活动中,是严禁从事一切生产活动的。他们私自开采运营,违法违规生产,所以就导致灾难的发生。”

  目前,抢险救援组的工作人员还在夜以继日地进行救援。4月4日在救援现场,救援组的总指挥、义煤集团董事长武予鲁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救护抢险的队员共有600多人。井下还存在灾情,在火灾区还有浓度高达12000PPM的一氧化碳,但好消息是,矿井的运输系统、通风系统、供电网络、排水系统、洒水系统都已经恢复完毕。被困矿工可能存在的地点也已经全部圈定。“救援工作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被困工人的家属在事故现场外的临时住处还在焦急地等待,提到生死不明的王登水,他的母亲就接连叹气:“早知说什么也不让他下井!”每次轮到王登水下井时,全家人都很担心,直到看到他回到家,王母的“心才能落地”。

  县医院的病房里,当记者问到今后是否还会继续下井挖煤,孙江涛长时间沉默,没有回答。

 

来源:法治周末

http://www.legaldaily.com.cn/zmbm/content/2010-04/08/content_2105430.htm?node=75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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