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本斋之子马国超。
身为将门之后,从未在父亲功劳簿上沉睡
马本斋之子:父亲临死前教我写“中国”二字
本报记者 何金燕 文/图
《三国演义》中曹操软禁徐母欲策反招收徐庶,徐母终自尽;若干年后,类似的一幕穿越时空,在中国抗日史上重现。
上世纪中叶,《回民支队》连环画、电影曾风靡一时,画册和影片中常出现这样一个镜头:日军血洗马本斋家乡,抓走其母白文冠,对白母威逼利诱,让她写劝降书说服儿子“归顺皇军”,欲瓦解回民支队。白文冠痛骂汉奸,绝食抗争后光荣牺牲。
近日,马本斋之子马国超接受《法制周报》记者采访。他告诉记者,电影和书籍中关乎其父和祖母的故事情节绝对真实。“我从一位不谙世事的孩童成长为一名共和国将军,与父亲的影响分不开。”虽为民族抗日英雄之后,马国超的生活和常人无异,他至今依旧保持军人作风,低调简朴,“我很庆幸,我从未在父亲的功劳簿上沉睡过。”
“母子两代英雄”
“伟大母亲虽死犹生,儿定继承母志,与日本人血战到底!”“宁为玉碎洁无瑕,烽火辉映丹心花。贤母魂归浩气在,岂容日寇践中华!”
——母亲壮烈牺牲后,马本斋化悲痛为力量,挥笔言志。
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提起“马本斋”三个字,许多人都耳熟能详。
抗日战争时期,回民支队活跃于华北平原,屡建战功、威震敌胆,被誉为“打不烂,拖不垮,无攻不克的铁军”。毛泽东更称其为“百战百胜的回民支队”。马本斋就是这支队伍的司令员,其抗日英雄形象家喻户晓。
1901年,马本斋出生于河北省献县的一个回族农民家庭。童年的流浪经历让他深刻感知,“手里有了枪,坏人就不敢欺负自己”。他早年投身奉军当兵,后逐级升至团长。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马本斋不满蒋介石不抵抗政策,弃官返乡。
一夜间,他从团长跌回务农庶民。
“我最佩服父亲的,并非其英勇善战事迹,更有他在人生转折点上所扛住的‘寂寞’和‘清寥’。”谈及父亲卸甲归田的经历,马国超这般感触。
全国抗战爆发后,马本斋丢掉锄头,重拾枪支,在家乡组织回民义勇队,后出任冀中军区回民支队司令员,率部下歼敌近4万人。一次,日本联队长山本不服输,气急败坏给马本斋写恫吓信:“有你马本斋就没有我山本;有我山本就没有你马本斋……”马本斋回信针锋相对:“有你山本就没我马本斋;有我马本斋就没你山本……”
日军屡战屡败,一筹莫展,听闻马本斋最孝顺母亲,便想以马母为饵,逼其投降,遂包围马家所在的东辛庄。“当时我在田地里玩,日军把邻居家的小孩误认是我,扔到井里。庆幸那孩子轻巧,贴在水井内壁上,没有淹死。”如今已过古稀之年的马国超回想3岁时那幕场景,仍心有余悸。
1941年9月,日军把东辛庄乡亲逐个拉出来拷问马本斋母亲的下落,当场打死3名群众。为保护乡亲,马母白文冠挺身而出,后被敌人拉到河间城。此时,马本斋正率领部队在子牙河东与日军作战。日寇威逼白文冠写信劝儿子投降,遭其严词痛斥。10月4日,绝食7日的马母壮烈殉国,时年68岁。
马国超说,父亲自小受祖母“岳母刺字,精忠报国”教育长大。在他心目中,祖母和父亲的名字不仅是革命者的标志,更是一代民族精神的写真。
在马本斋诞辰100周年时,马国超出版了他为纪念父亲而撰写的长篇传记文学《民族英雄》。“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已经接近冰消雪融的时节,就在胜利即将到来之时,回民支队司令员马本斋同志却病倒了!”此书中,他这般感叹父亲的亡故。
马本斋颈后生一疮疖,由于战斗频繁,环境艰苦,缺医少药,无暇治疗,病情恶化,后由毒疮合并感染肺炎。1944年2月7日清晨,当医生和护士端着药,准备给马本斋打针。却见他半坐于床、背靠墙,脚上摊放那本他整理许久的《战斗札记》,右手紧握一支黑色钢笔,停止了呼吸。
“他一直奋笔疾书,整理抗战笔记,直至生命最后一刻。”忆及此处,老人眼角泛起泪花,他从内心深处感知,父亲最后的仪容已塑造了一座永恒的丰碑。尊其遗愿,马本斋的灵柩被送往他生前战斗过的鲁西北回族聚居村莘县张鲁集安葬。
马本斋去世时,年仅43岁;其子马国超,尚不满4岁。
“要把整个生命献给中国”
“风云多变山河愁,雁叫霜天又一秋。男儿空有凌云志,不尽苍江付东流。”
——1931年,马本斋卸甲归田后赋诗言志。
“我对父亲的印象只有两个片段,他临终前让我写‘中国’二字;在他的追悼会上,人山人海,回民支队战士朝天鸣枪,场景悲壮,令我永生难忘。”
老人告诉记者,其父从未透露为何给他取名马国超,“父亲当时组织抗日队伍时没枪没炮,甚至没有造炮用的铁。他时常感叹,中国如此穷困,何年才能超过强国。我想,父亲已把自己的心愿熔铸在我的名字中,这是我后来理解和分析的。”
马国超3岁跟母亲到部队,自此,母亲换上军装,成了一名女八路。新中国成立后,他随母亲安居河北省献县。1966年,母亲患胃癌病逝。
马国超用“甚为离奇”四字概括了父母的烽火爱情。马本斋与妻子淑芳相逢之时,正奉命在河北境内“剿匪”,淑芳当时是一个地主家的丫头。马本斋见一群土匪头目正欲抢这个丫头当压寨夫人,就收留她,最终二人喜结良缘。
眼前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坦言,他对父亲的了解多来自母亲口述。
“母亲说,父亲很爱整洁,对个人要求严格,衣服上的补丁整整齐齐。布鞋总刷得干干净净,每次穿鞋子,他会先用白色粉笔把鞋头白色胶皮处均匀涂抹一遍。”
马本斋爱好京剧、书法,每次打完胜仗,他都会带领回民支队剧社(歌舞团)庆功演出,他最喜欢在京剧《王佐断臂》中扮演王佐一角。闲暇之余,他常用蝇头小楷记载战斗、生活、以及思想过程。因环境恶劣,这些抗战札记未能完整保留下来。
“可惜,我没有保存父亲的任何遗物。”马国超对此深感遗憾。
1944年2月,马国超和姐姐被母亲领到父亲病床前,马本斋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哼唱一曲《抗日将士出征歌》。随后,他慈爱地问儿子:“爸爸昨天教你的那两个字,会写了吗?”马国超拿起父亲的钢笔,一笔一划认真写下“中国”二字。
指着歪歪扭扭的字,马本斋意味深长地对儿子说:“中国就是我们祖国的名字,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像爱自己的父母一样爱护我们的祖国,要把整个生命献给中国!”马本斋生前对儿子说的这最后一番话,成了马国超人生的信条。在他心中,父亲绝非一个模糊的神像,而是赐予他信念旗帜的革命导师。
采访中,老人坦言,自己也曾“享受”过父亲光环给他带来的荣耀。2008年,马国超随摄制组拍摄专题片《马本斋》,剧组走了河北6个地级市、近30个县,所到之处,当地群众无不盛情相待。“他们不仅仅是在欢迎我,更因为我的父亲是民族英雄,70年后依然活在人民心中。”马国超内心无数次被震撼。
从未在父亲的功劳簿上沉睡
“我们在军旗下生,我们在红旗下长;父辈的遗志我们继承,父辈的战歌我们传唱……”马国超创作《父辈之歌我们唱》,这是“将军后代合唱团”的团歌,他任合唱团团长。
受父亲影响,马国超自幼酷爱文学艺术。“青春像一只银铃,系在青年人的心坎。只有不停的前进,才会发出悦耳的铃声……”这是马国超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歌,那年,他还是北京101中学高一年级的一名学生。
高中毕业后,马国超想报考艺术院校。时任医院院长的母亲接到儿子汇报家书,回信抒怀,“子承父业,你还是去当兵吧,部队锻炼人。”最终,他选择了解放军测绘学院。
至今,马国超仍清楚记得,1959年8月21日开学那天,报名处的军官告诉他,大学报到之日,就是他当兵入伍之时。那天,他换上海军军装。迄今为止,这身戎装仍伴随他左右,已有半个多世纪。
四年后,马国超从军校毕业,分配到北海舰队海测大队。1971年10月,他被调到海政群工部任干事。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17年,却未曾利用父亲的关系升迁。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并不想躺在父亲的功劳簿上沉睡”。
上世纪80年代末,国家选拔干部提倡年轻化、知识化。年轻的马国超被逐级提升为群工部副部长、部长,后担任海航副政委,正军级,被授予少将军衔。继承父亲的遗志,马国超把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军营。如今,他的子女也正在发扬家族传统,军装在身。马国超对记者感叹,他这一生唯一的遗憾是:太忙于工作,疏忽了孩子。“不过这也没什么,一切都要靠自己。我没有利用父亲的关系达到今天的成就,我同样不希望子女利用我的关系。”他相信儿子能理解他,“作为父辈,对子女有所愧疚;但是,作为共产党员,我觉得自己没有错,发扬革命传统、传承革命精神是我的使命。”
“我军装依然在身,心是中国心。”采访结束时,马国超忍不住哼唱两句。俨然,戎马倥偬的马将军用雄浑声调构筑了一个强大的心灵宇宙。